2020年4月4日 星期六

鄭政恆: 英文詩的抒情傳統,漢譯英詩略探

星期日文學‧英文詩的抒情傳統,漢譯英詩略探


【明報專訊】如今是疫症大流行時期,如非必要,大家足不出戶,讀書確是活動首選。除了可以看一些比較厚的書,也可以比較有系統地讀書。
最近,由於台灣詩人楊牧去世,找來他的許多詩集、散文集、評論集以至翻譯作品,其中一本書可能比較少人提及,就是他編譯的《英詩漢譯集》(二○○七),然而,筆者另有文章回顧楊牧的文學生涯,在此就不再探討楊牧了,而是並讀幾種英詩漢譯的選集。
關於英詩漢譯,有不少討論話題,例如嚴復翻譯的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中,有蒲伯(Alexander Pope)和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詩作片段;又例如拜倫(Lord Byron)的《哀希臘》(The Isles of Greece)有多種中譯本等等,甚至還有許多關於格律和技術的討論。這些都不是本文撰寫的目的,在此只是簡要地回顧一些英詩漢譯,尤其是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英詩。

英詩選譯四種

由於許多英詩的用語,跟現在日常的英文用語,相距遙遠,故參考漢譯本帶來許多方便。我手邊就有幾種當代的重要譯本,按出版時序,首先是卞之琳的《英國詩選》,此書原是一九八三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附波德萊爾至蘇佩維埃爾的法國詩十二首),但通行的是一九九六年商務印書館的英漢對照本。
第二本是王佐良主編的《英國詩選》,一九八八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這是多人合譯的詩選,其後多次重印,此書為王佐良的《英國詩史》(一九九三)打下十分穩健的基礎。
第三是孫大雨的《英詩選譯集》,一九九九年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但我手頭的是二○一四年上海三聯的英漢對照精裝本。
最後的第四本是楊牧的《英詩漢譯集》,也是英漢對照。換言之,除了王佐良主編的《英國詩選》,其他三種都是個人譯集,而且有原文可以參照。另外,以上四人,恰好都是詩人。

從古英詩到近代英詩

據王佐良簡單介紹,英國詩史分為古英語(Old English,五至十二世紀)、中古英語(Middle English,十二至十五世紀)和近代英語(Modern English,十五世紀至今)三期。卞之琳的《英國詩選》,由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開始,換言之,此書只有近代英語一期的作品。
孫大雨《英詩選譯集》的詩人和作品名稱漢譯,以稀奇古怪見稱,孫大雨的《英詩選譯集》由喬弗雷.趫颼的《康透裒壘故事詩集.序詩》開始,看看左邊的英文部分,原來是Geoffrey Chaucer(喬叟)的The Canterbury Tales: General Prologue(《坎特伯雷傳奇集•序詩》)。《坎特伯雷傳奇集》以中古英語寫成,所以此書沒有古英語詩。
至於王佐良主編的《英國詩選》和楊牧的《英詩漢譯集》,都選錄了《貝奧武夫》(Beowulf)一段,所以都有古英詩。
卞之琳、孫大雨、楊牧都翻譯過莎劇,孫大雨譯了八種,卞之琳譯的悲劇四種堪為經典,楊牧只譯了《暴風雨》(The Tempest),而他們的英詩漢譯集,都留下相當篇幅給莎士比亞。

從及時行樂到墓畔哀歌

本文不是談莎劇,我們且以近代英詩為閱讀對象。
近代英國詩歌從莎士比亞出發,經歷了十七世紀的玄學詩(metaphysical poetry),以約翰多恩(John Donne)和馬服爾(Andrew Marvell)等為中心人物。多恩名作A Valediction: Forbidding Mourning詩題,楊牧譯為《遣悲懷留別》,刻意附會唐代元稹的悼亡詩《遣悲懷三首》。多恩詩作以圓規兩腳比喻夫妻別離,如今看來還是高明。
馬服爾名作To His Coy Mistress,楊牧譯為《詩贈羞澀女友》,還記得楊牧在〈驚識杜秋娘〉一文,從杜秋娘的《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轉入十七世紀英國詩人赫里克(Robert Herrick)的名詩《詩示處女且以喜樂》(T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卒之收結於馬服爾的《詩贈羞澀女友》。
這三首詩作都是勸人及時行樂,活在當下(carpe diem),《詩贈羞澀女友》有楊周翰、卞之琳、楊牧三種譯本,詩中尤其著名的是以下兩句:
The grave's a fine and private place,
But none, I think, do there embrace.
他們三人的譯筆各有高低,以下是卞之琳譯筆:

墳墓是好地方,沒有人打擾,

可是也沒有人在那裏擁抱。

卞之琳求精簡,刪去「我想」(I think),楊牧則求突出命題,在擁抱後加上原詩沒有的「相愛」。楊周翰的譯筆收於王佐良主編的《英國詩選》,相對累贅一點,詩味稍減:

墳墓固然是很隱密的去處,也很好,

但是我看誰也沒在那兒擁抱。

在十七世紀,大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再攀詩藝高峰。十八世紀是以蒲伯為首的古典主義,向浪漫主義過渡,先聲就是葛雷(Thomas Gray)的名作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郭沫若和卞之琳譯為《墓畔哀歌》,而楊牧譯為《悲歌在鄉村墓園作》,更為對題。
《悲歌在鄉村墓園作》有說是首屈一指的英詩,王佐良的《英國詩史》引用卞之琳的譯筆:

那邊有一棵婆娑的山毛櫸老樹,

樹底下隆起的老根盤錯在一起,

他常常在那裏懶躺過一個中午,

悉心看旁邊一道涓涓的小溪。

他轉遊到林邊,有時候笑裏帶嘲,

念念有詞,發他的奇談怪論,

有時候垂頭喪氣,像無依無靠,

像憂心忡忡或者像情場失意。

王佐良說:「詩歌的局面擴展了,一種新的悲愁加強了原有的墓地哀詩,因為這個詩人是一個失意青年,一個漫遊者,一個畸零人……一個浪漫詩人的形象出現了,他已經在尋找什麼,追求什麼,他與下一世紀的追求者——華茲華斯、雪萊、濟慈——的差別只在他還不清楚他追求的具體目標。」
然而,孫大雨對卞之琳《墓畔哀歌》的譯筆,多有微詞。孫大雨在〈略談英詩中譯的藝術——評《新譯英國名詩三篇》舉例〉一文中,就指出引詩中第四行「悉心看」(pore upon)用意太重,應作「凝視着」或「目注着」(楊牧譯為「對着……沉思」)。孫大雨又說「念念有詞,發他的奇談怪論」(muttering his wayward fancies he would rove)一句語氣不當,孫大雨譯為「邊走邊低聲哼他古怪的幻想」,楊牧就譯為「喃喃自語且隨不定的幻想躑躅」,比較有詩的味道。
〈略談英詩中譯的藝術——評《新譯英國名詩三篇》舉例〉一文刊出後,從商務版的《英國詩選》所見,卞之琳似乎並無採納孫大雨的意見並作更動,而孫大雨的看法有些確是吹毛求疵。

浪漫主義詩人:革命時代,美的探尋

布雷克(William Blake)和彭斯(Robert Burns),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先驅,布雷克是印刷匠,彭斯是蘇格蘭農民。布雷克的名詩《老虎》(The Tyger)是《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其中一首,有徐志摩、郭沫若、卞之琳和楊牧的譯筆,王佐良視這首詩為「一個身處風聲鶴唳的倫敦的手工匠人對於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法國革命者所擁有的革命暴力的頌歌」。
《老虎》是一首頗為抽象的詩作,這首詩可以與《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的《羔羊》(The Lamb)對讀。老虎與羔羊同為造物主所創造,老虎相對上表達出原始的力量、驚人的勻稱。當然,從時代歷程的角度看,《經驗之歌》出版於一七九四年,當時法國大革命正處於恐怖時代,革命正值風起雲湧,布雷克在天真與經驗的二元論人生思考以外,或許有政治上的關注。
湖畔詩人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和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都是浪漫主義詩人,但聞名天下的浪漫主義詩人,還數拜倫、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和濟慈(John Keats)。
拜倫的代表作是諷刺長詩《唐璜》(Don Juan),而《哀希臘》就是《唐璜》的第三章的一部分。此詩有梁啟超、馬君武、蘇曼殊、胡適、聞一多、查良錚、卞之琳、楊德豫、孫大雨等多種譯本,重要的是《哀希臘》鼓舞了民族精神,視「本土的利劍,本土的士兵,是衝鋒陷陣的唯一希望」,「奴隸國不能是我的家鄉」。拜倫不單賦詩,他坐言起行,參加希臘獨立戰爭,並卒於希臘。
雪萊和拜倫是朋友,曾同住於日內瓦湖畔,而不論任何詩選,都必然收錄雪萊的《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此詩恰恰是二百年前的一八二○年發表,呼應一八一九年的彼得盧屠殺。我在散文〈窩打老道,彼得盧道〉中談及事件的發生過程:「一八一九年,英國曼徹斯特聖彼得廣場,有大概八萬人要求議會政治制度改革,曼徹斯特義勇軍卻血腥鎮壓。由於《曼徹斯特觀察家報》(Manchester Observer)的頭條,將鎮壓命名為彼得盧,以滑鐵盧戰役之名,諷刺當日騎兵大開殺戒。所以一八一九年的曼徹斯特鎮壓事件,史稱『彼得盧屠殺』(Peterloo Massacre)。」(全文收於香港文學館主編的《我香港,我街道》)
雪萊的《西風頌》,以西風作為意象,代表了變化和革命,詩作最後一句: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曾為許多人帶來鼓舞。孫大雨的譯筆比較典雅,帶點樂府遺風:「寒冬既已至,陽春怎麼能長迢遙?」其實,楊牧的譯筆也偶爾古雅,如另一雪萊名作《致——》(To—),最後兩句And so thy thoughts, when thou art gone, / 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楊牧譯為:「所以我心中有你,自君之出矣,愛持續在夢鄉。」「自君之出矣」令人想到樂府歌辭舊題,而孫大雨更向《詩經.周南.關雎》取材:「所以,縈念你的思想,你雖去,眷戀將寤寐反側地去凝聚。」
濟慈以五大頌詩聞名,卞之琳的《英國詩選》僅有《希臘古瓶頌》(Ode on a Grecian Urn),這首詩收結的兩句如下: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這就是

  你們在地上所知和須知的一切。

濟慈透過對古瓶的頌詩,探索永遠長存的美,而詩作獨特的是,最終古瓶引詩人越出了塵慮,並向詩人申說以上這番話,《希臘古瓶頌》恰恰以詩藝展現出美的本義。

楊牧的散文與《英詩漢譯集》

楊牧的《英詩漢譯集》有濟慈五大頌詩中其中四首(余光中的《濟慈名著譯述》有全譯),《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是濟慈代表作。多年前看楊牧散文集《搜索者》,已見《夜鶯頌》的譯詩,《英詩漢譯集》的譯文略有變化,但也不妨從楊牧的散文〈科學與夜鶯〉,進入濟慈的詩作。
十九世紀初浪漫主義詩歌的風潮稍退,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人冒起,勃朗寧(Robert Browning)和丁尼生是兩大詩人。
勃朗寧的《域外思鄉》(Home Thoughts, from Abroad)、《夜聚》(Meeting at Night)和《晨散》(Parting at Morning)都相當著名。翻閱楊牧的文學自傳《奇萊後書》,散文〈雨在西班牙〉寫早年在東海大學讀書,老師英國人夏培特太太在課室裏,朗誦勃朗寧旅次歐洲大陸寫下的Home Thoughts, from Abroad,而夏培特夫婦負有傳教士的任務,在台灣教英文。楊牧說:「這是記憶裏第一首英詩。」
一九六三年,楊牧畢業於東海大學外文系,翌年到愛荷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Iowa)詩創作班,《奇萊後書》中有〈愛荷華〉一文,提及在創作班中,曾於英文系選修一年古英文,而楊牧一直保持古英文和中古英文的修養,在楊牧的年表中,他最後出版的一本書,就是中古英詩《甲溫與綠騎俠傳奇》(Sir Gawain and the Green Knight),《英詩漢譯集》也有選段。
楊牧的《英詩漢譯集》引言,說明英詩的源流和詩體,重點是以十四行詩(sonnet)和謳歌體(ode)為英詩的抒情傳統的形式,楊牧探討的是與敘事詩、戲劇詩鼎足而三的抒情詩,但他選用「抒情傳統」一語,令人想到楊牧在柏克萊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的老師陳世驤。陳世驤曾經宣稱「中國文學傳統從整體而言就是一個抒情傳統」(詳參陳國球《抒情中國論》)。
楊牧以抒情傳統論英詩,不是正好呼應錢鍾書的名言「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兼且遙憶逝去的老師嗎?

文//鄭政恆

圖//網上圖片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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